时间: 2024-03-03 19:34:41 | 作者: 3拉链头
史依弘,上海京剧院演员、国家一级演员,以宗“梅”为主,融青衣、刀马旦于一身,凭借剧目《扈三娘与王英》获得第十一届中国戏剧“梅花奖”和第五届上海“白玉兰”戏剧表演艺术(主角)奖,2021年当选上海市戏剧家协会第八届理事会副主席。
台上的她流光溢彩、日月星辉,台下的她果勇鲜活、直言敢当。身为梅派青衣,史依弘有梅派的中正平和,受海派文化影响,骨子里还有一股先锋精神,这让她始终走在创新的路上。戏曲的未来,就是要海阔天空地走出去。
史依弘的惊人之举,从她跨越流派出演《锁麟囊》开始。时隔一年,她推出“文武昆乱”系列,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五天,从青衣刀马戏《白蛇传》,演到长枪扎靠的《穆柯寨穆天王破天门阵》和昆曲《牡丹亭》《奇双会》,再以正工青衣戏《玉堂春》收尾。之后,她又一人挑战四大名旦的经典剧目,一天演完了四出戏。一时之间,热闹非凡,风光无限。
从那之后,她的身上有了“能折腾”和“不安分”的标签,但她懒理争议,依然按自己的步伐前行,创排了京剧《新龙门客栈》。史依弘并非野心勃勃,只是出于紧迫,想尽可能多学多演,把一身武艺绝活献给观众。种种“壮举”,无关安分与否,只是一个戏曲演员的开拓与自救。
史依弘是地道的上海人,少时学艺,常听恩师讲起当年盛况。中华民国初年,新式舞台现于沪上,重重的机关布景、旋转的机械舞台,结合绚丽的灯光,让观众耳目一新。众多名家齐聚上海,如麒麟童、小杨月楼、刘汉臣等,都是文武全才,创排了一系列连台本戏,那连番变化的机关布景,真是光怪陆离。
“听我的老师那代人说,当时上海有自己的制作工厂,像好莱坞一样,一群手艺人做的道具砌末活灵活现。”沪上小报曾有记载,在神怪剧《封神榜》首演当天,舞台上出现了九尺多高的巨人,纣王的宫殿金碧辉煌,姜子牙在摘星楼火烧琵琶精,明明是一个美女,忽然就变作一把琵琶。
“这些我都听老师讲过。”史依弘说,“一个连台本戏,像《荒江女侠》《七侠五义》,可以像连续剧一样连演数天,观众买联票看,十分火爆。机关做得出神入化,演员能从观众席飞到舞台上,还有人跳到水中,溅了前三排观众一身水,好好玩!”那时她就十分神往,原来京剧能这样演。
上海接受外来文化多,海纳百川,梅兰芳也是从上海回京后,萌生了改革旧剧的念头,在新戏里对头面、妆容、服饰进行了大幅改革。自幼受海派文化熏陶,史依弘心明眼亮,思路开阔,她觉得艺术就该有趣。“它不是高雅之堂,不该被束之高阁。戏曲本就从民间来,还要归到大众中去。”
史依弘的入行经历也是一个不受限的过程。小时候练过武术和体操,在一位琴师慧眼识金的点拨下,她报考上海戏校,先是在张美娟老师的严格要求下苦练武旦,又在张老师的引荐下跟随京剧声乐家卢文勤先生提升唱功,历时十年,学习梅派。文武兼擅令她很快崭露头角,22岁就凭借《扈三娘与王英》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“梅花奖”。
近水楼台,她在思想上也深受恩师张美娟的影响。作为老一辈艺人,张美娟底功扎实,技艺精湛,除擅演武旦、刀马旦,还跨行当兼演青衣、小生、花旦,文武兼擅,观念新颖。“张美娟老师就是一个创新者,很多戏都是在她这一代改革的,京剧在她那儿没有束缚,可以一直跟着时代前进。”
学戏的时候,老师给了她充分的自由,让她没有完全被戏曲的程式化禁锢。有一个亮相动作,原是左腿在前、右腿踏步,她是右腿在前、左腿踏步。老师说:“你把左腿往前踏一下我看看。”看完之后,她说:“那你就右腿在前吧。”潜移默化中,她明白同样的戏可以有不同的演法,只要在自己身上顺,又没有跳脱程式,就是成立的。
记得第一次登台演出,老师亲自给她化妆,用的化妆品都和别的不一样。“铺底彩的时候,我闻到一种香味,后来找了很久才知道它叫蜜丝佛陀,还有德国的化妆品牌面具,它是很适合舞台妆的。我的老师20世纪50年代就出国演出,一出去就是几个月,珍藏了很多从欧洲带回来的化妆品。”
从演出演程派剧目《锁麟囊》之后,史依弘不断打破行当、流派、剧种的界限,舆论一片哗然,观众一边好奇,一边津津乐道。随着数次挑战创新,她先后拿出了“文武昆乱”系列和“梅尚程荀”系列,有一年,还给自己的全国巡演起名为“占尽风华”。如今回想,她的大胆举动给当时的演出市场带来了热闹和竞争。“我不是做这件事的第一人,有的前辈之前就做过了,”史依弘说,“最早童芷苓先生到上海来的时候,就用四天时间演了四出‘梅尚程荀’。”
史依弘能够一直活学活用,任意挥洒,除了授业恩师的影响,或许也和她的家庭氛围有关。母亲是一个性格活泼乐观的人,史依弘有一点儿像她,直爽而外向。“最重要的是,我没有生在梨园世家,父母不会掺和我的事业,或者把他们的价值观强加给我,任由我在艺术里徜徉,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就好。”
在创排新戏上,史依弘走得比恩师更为大胆。15年前,她就将《巴黎圣母院》搬上京剧舞台,名为《情殇钟楼》。当年梅兰芳就对弟子言慧珠说过,有一出戏很适合你演,那就是《巴黎圣母院》。言慧珠明艳照人,性格泼辣,一生活得像一团火,艾丝美拉达确实适合她。她把这话记在心上了,真心想排,可被泼了很多冷水,最终没能实现。中国京剧院的张春华也曾经提出要排《巴黎圣母院》,自己以武丑应工‘钟楼怪人’,可都没能实现。
到了史依弘这里,她一早就有了想法。“她是一位异族女子,有不一样的风采,要能歌善舞,这让京剧的手眼身法步变得不一样,呈现出传统戏曲里没有的状态。”她跑去和院长聊了一下午,起初院长以为她是想评奖,慢慢理解了她的想法,并拍板支持。“我22岁就拿了所有的奖,获奖不是我的目的。我在这一个角色上看到了能‘走出去’的东西,这是吸引我的地方。”
《情殇钟楼》的上演令人耳目一新,史依弘一身火红的裙子,载歌载舞。她要将这团火延续下去,花费数载打磨京剧《新龙门客栈》的剧本,于2021年进行全国巡演。她在台上“一赶二”,分别饰演邱莫言和金镶玉,发挥文武昆乱不挡的优势,演绎了两个不同性格的女子,一个清冷内敛,一个浑然天真,但都侠骨柔肠、至情至性。
“我自己找的导演、作曲、编剧,自主筹集资金,剧本写了将近三年才落地。”史依弘既是主演,也是制作人,充分的发挥主角中心制的优势,她文能唱、武能打,故事编排得张弛有度,既有唱段,又有做表,观众看得意趣盎然。史依弘说:“我太清楚自己有什么玩意儿了,戏演到这一个地区,能安进啥东西,我就安进去。像制造一台机器,我有足够的零配件,要什么就有什么。”
新戏排出来后,她先请院团的演员来看。第一场戏他们就看进去了,说这可太好看了。她当时就觉得“这戏八九不离十了”。“如果身边的人都不被吸引,观众怎么会喜欢?假使自己是一个厨师,研究出一道新菜,也得请朋友来尝尝,咸了或淡了,再调一调味。”史依弘是一个兼听则明的创作者,听得进意见,她说:“肯给你提意见的,都是好人。”
在创新的道路上,她脑中没有条条框框,唯独有一点,就是所有创新都建立在传统艺能上,而非空造海市蜃楼,脱离京剧本体。“自由”这两个字,长得就像条条框框,很多时候,自由恰恰就是伸出来的那一点点。
京剧《新龙门客栈》首演后,很快就遇到疫情,作为一出新戏,它远没有演透,还要再多见见观众。史依弘认为,“新”是很难的,“新”还要“好”就更难了。针对新编戏和传统戏的关系,她认为,“传统戏要让新观众看,他会了解什么是好的;新戏要让老观众看,只有他们认可了,能留下来,才是好的”。
她的人生路径在创作中越发清晰,“对于要去做些什么、应该给观众看什么,我是在实践中逐渐明确的”。紧迫感在40岁前后变得强烈,她说演员应该活在台上,百练不如一演,她要自己争取舞台。“老师教了这么多东西,但观众看不到,跟观众没有互动,自己也得不到激励,如果被动地等,最好的年华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今年年初,史依弘腰伤复发,严重时不能下床,她不得不休息了一个月。起初,她只能趴着或躺着,那一段时间是焦虑的,她甚至在想:“下半辈子要拄拐了吗?要坐轮椅了吗?”很多人都说,这次要好好调养了,请了中医来看,医生建议保守治疗,针灸、热敷、喝汤药,这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。
那段时间,很多朋友来探望,屋子里常常欢声笑语。支撑她走过来的还有多年练功带来的毅力。“做学生的时候,武旦在台上会遇到很多失误,从前承受不住就哭,只能期待下一场好一点。但往往下一场也会失误,一直在好与坏中徘徊,内心也慢慢的变强大。我在逐渐树立信心,一点点解决心理上的问题。”
生病前,她不得不把《西施》的戏回了,康复后又重新贴演了三出大戏,这些戏都即将在国家大剧院上演。每次在后台扮上戏,来到台口候场,史依弘就像穿越了一条时空隧道,从一端走向另一端,就像从自己变成了那个角色。“我不迷恋舞台,不让我唱也没什么,这是实话实说。但是只要站在台上,我就觉得所有光源都亮了,这个舞台是我的,全世界也是我的。”
去年她和音乐人窦唯合作,跨界完成了《胡笳十八拍》和《二十四诗品》,古老的音乐结合戏曲,把民间传统文化带到现代人面前。对于个人事业,史依弘依然有创排新戏的愿望,“除非你唱不动了,力不从心了,内心没有冲动和激情了,那就不要做了。但我现在还是一腔热情,有很多想法亟待实现”。她希望人生像落花随着流水一般自然,能一世从心所欲,已胜却人间千百。
史依弘:“新”是很难的,“新”还要“好”就更难了。我觉得传统戏要让新观众看,这样他们会了解什么是好的;新戏要让老观众看,只有他们认可了,能留下来,才是好的。上海京剧院根据老连台本戏改编了《狸猫换太子》,作品出来以后有很多剧种也跟着排这出戏,我觉得这就很棒。
M.C. :你曾经到 长江商学院学习一年,这对于研究演出市场有哪些帮助?
史依弘:我从2011年排演《锁麟囊》就开始关注票房,到后来成为制作人排新戏,更要自己经营票房,因为我们要攒班底、租剧场,如果票卖得不好的话,连演出费都挣不出来。市场是需要经营的,宣传上不能再用老一套,要利用社会化媒体,善用各种平台,海报要革新,短视频要跟上。同时,这对演员也是一种考验,你要拿出最真诚的作品献给观众,需要更努力。
史依弘:现在我们到剧场演出,任何一个人都拿着手机在录,有什么纰漏立刻就会被传到网上。我不喜欢这种观剧方式,但它带来的监督性是好的。如果这次演不好,下一次观众就不来了。如果戏好、口碑好,后面的戏也卖得动。这对演员来说,是压力,也是一种督促。